忏时.格物致知

自我系写手,更新一向随缘。意思就是,fo不fo随你,写不写随我。

魔道粉请取关,粉丝数不差这几个。

[安卡长篇]《渡我》

是安卡同人本《秘密花园》的稿子,终于解封了发出来磕磕粮。

*雷狮客串注意
*结尾彩蛋注意
*拉萨注意
Ok?fine,go.

《渡我》

总有一次鹰飞会让我们泪流满面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张子选《藏地诗篇》

1.
  卡米尔刚到萨城的时候,正值六月出头。
  2004年的6月,初夏,卡米尔一从大巴上下来,就被那满目蓝盈盈的天儿晃花了眼。他打雾蒙蒙的城里来,眼前黯淡惯了,此时只能用手背遮挡着不疾不徐的暖阳,缓缓地扇动着睫毛,好让自己更快适应这色彩过于明亮的环境。
  车站里的游客不多,像他这样背着个大包的就更少了,藏民们黑红的脸上带着笑,操着陌生的口音互相交谈。三藏公路的出站口,有人背着藏红花在叫卖,有人提着牦牛奶吆喝,偶有旅客驻足在商贩前,一边捻着零碎的小玩意儿,一边讨价还价。
  周遭的一切都显得热闹非凡,仿佛整个西藏的人都聚集在这小小的出站口,卡米尔谢绝了几个要做向导的藏民,四下环顾,除了藏民、天空和沾着灰尘的氧气,他还看到个把年轻人背着乐器从自己身旁谈笑风生的经过,他们嘴里嚷着各不相同的家乡话,分明是城里娃儿的面目,他们却好似对这里分外熟悉,三转两不转的,逐渐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。
  卡米尔掏钱买了点牦牛奶,他单手捏着杯子,慢慢走到了人群正中央。牛奶独有的腥味充盈着鼻腔,他用指尖抹了抹鼻头,轻轻呼出两口浑浊的二氧化碳,顿时觉得呼吸困难的肺部好受了些。
  下午六点,卡米尔伫立在车站前脏兮兮的黄泥土广场上,有些偏斜的日头耷拉在他肩膀,他捏扁了粗制滥造的纸杯子,抬手拍了拍脸颊,瞧着铺天盖地的沙尘,那种无端的亲切,和突然跌撞而来的安心,叫卡米尔下意识的开口,喃喃自语。
  “原来世上,的确有仙境啊。”
  这句轻飘飘的呢喃,是卡米尔送给萨城的第一句话。

  说起来卡米尔为什么要到萨城这个偏僻地儿,还挺难解释的。
  卡米尔原本是个摄影师,没什么天赋的那种,平日里也无正经工作,靠着偶尔给杂志社拍两张插图扉页,刚好够糊口。
  年初的时候,大抵是机缘巧合吧,他随意提交的一组拍摄维和部队的作品不知怎么,居然被选入了国内知名的摄影展展出。照片一出,起先无人问津的他的作品,立刻被某专家剖析为拥有“独特的拍摄手法和奇妙的叙事角度”,霎时惊艳四座,广受好评。
  于是乎,在二十岁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的三流摄影师卡米尔,凭着一组灰扑扑的照片,莫名其妙的一夜走红了。名利双收这件事对于很多人来说大概是个好消息,但独独于卡米尔来说不是。
  他对于这事的态度就像面对洪水猛兽,唯恐避之不及。在装病了四次发布会、参加了三场慈善晚宴、推掉了两次酒会和敷衍了一次杂志社采访后,卡米尔终于连夜收拾好行李,狼狈的赶在售票队伍的最前面,匆匆买了一张去萨城的车票,在所有人反应过来的之前,偷偷溜了。
  坐上车的时候,卡米尔一直盯着手里的车票发呆。那是张质量很差的纸片,薄薄的一张,不值几个钱,却足够带着他远离那些闹哄哄的镁光灯。车上人不多,因为小路泥泞颠簸所以车速也不快,卡米尔放心的把脸贴在了车窗玻璃上,透过冰凉凉的隔阂,他看见窗外缓慢流逝的草甸与牦牛,忽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,就像是从很深的泥沼里拔出腿来的畅快,以及逃离一个世界的窃喜。
  就这样,他逃到了萨城。

  萨城尚未被完全开发的空气清新得有些难以置信,卡米尔很幸运的没有高原反应,他托着相机慢慢走出广场,像个瘾君子般大口呼吸这甘美的气息。没有人来接他,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这,卡米尔透过蛤蟆镜的镜片四下看了看,再次确认了没有人认识他。这种平凡的感觉令他自在极了,身心都不自觉卸下了枷锁,于是卡米尔摘掉蛤蟆镜别进上衣兜里,大大方方地在街巷漫步。
  当举着相机路过一处小铺子的时候,卡米尔进去买了顶遮阳帽罩在头顶,想了想,又花几毛买了一壶甜茶。初夏的萨城还不热,蓝得刺眼的天空中飘着沉甸甸的云团,孩子互相追逐着从身边跑过,光着脚丫在大街小巷猴儿般蹿来蹿去,哝哝的藏语洋洋洒洒落满了沿路的砖瓦墙。
  卡米尔顺着孩子们离去的方向驻足,目光留在那些小小的瓦砾上,他看见墙角有丛金露梅伴着清风摇曳,花初开,不大,星星点点的黄,瞧上去像几点豆酥落在了叶儿上。卡米尔蹲下来,捧着相机对准那花,镜头一前一后地收缩,光圈调了又调,他蹲着从左边挪到右边,打了半个转儿,还是没找着合适的角度。
  就这么闲适地趴了一下午,太阳不知不觉的敛了光芒,从西边儿收束成一地美妙的黄,卡米尔抬起胳膊,在迷蒙的天空下抹了抹流到眼前的汗水。
  南方的天暗得晚,看看腕表,竟已是七点来多。卡米尔靠墙而坐,相机搁在膝头,手里提着半天的暖水壶里灌满了甜茶,他也懒得往外倒,就着杯口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。甜茶早就不烫了,暖暖的在肚子里打滚,卡米尔喝得有点涨,他索性坐着消食,把手揣在怀里,抬头望着逐渐沉下来的夜幕。
  天空很漂亮,湖蓝色的一片,太阳还没落得完全,星星就已经跟着往处一团一团的冒,星光也还是蓝色,像羊湖的水,温柔得吓人。卡米尔微微眯起眼睛,他把帽子摘下来盖住了放在腿上的相机,不远处青年旅社昏黄的灯光在夜色里变得影影绰绰,虚着映亮了门前一小块青石板。他侧头望了望,想起身过去要个房间,可淡淡的风吹得人犯困,双腿有些发软,叫嚣着不愿意动弹。
  说来也怪,这萨城,分明就是第一次来,卡米尔却对这里有种莫名的依赖。许是这片宁静祥和太过于可靠,又许是前些日子喧哗着睡不好觉,此时此刻他竟生不起一丝一毫的警惕心,贵重的相机摆在腿上,个把镜头塞在包里,屁股边栽的是一丛金露梅,右手旁摆着半壶温甜茶,卡米尔大大抒了口气,他瞧着青年旅社不过二十来步的路,又瞧瞧这满心满眼的蓝,终是狠狠心做了回莽夫,保持这个姿势混混沌沌地一闭眼,睡着了。

  这一觉睡得不大舒服,颈椎酸痛,双手也有点僵,硬硬的墙砖硌得人后脑勺生疼,可卡米尔睡得很沉,连梦都没做,一觉到天亮。
  留在城里的时候,卡米尔是不太敢睡的。狗仔队随时在窗外恭候,说不定半夜就要被叫起来参加酒会,家里贵重物品多了,更是对隔三差五的窃贼防不胜防,各路纷扰一向令他头疼不已,却又不得不出面处理。
  现如今抛弃了这一大坨俗事,孑然一身在这街头露宿,嗅着风里的甜味,反倒是让卡米尔觉得安心了不少。

  “你还在这坐着啊,怎么样,醒了没?”“还没有呢……”
  卡米尔一觉睡到眼睛发肿,他是被渐渐嘈杂起来的萨城吵醒的。有早起的人从他身前经过,石板路提提踏踏响,耳边还有细细的交谈声,过往行人似乎都在同自己说话,嗡嗡的声音在耳蜗里打转。
  他微微睁开眼,没有令人不适的光线,草绿色的柔软布料挡住脸颊,给了他一个缓冲的时间。卡米尔伸手摸了摸,这布料微硬的手感很熟悉,像是他的帽子——盖住相机的那一顶。
  反应过来的卡米尔一把推开挡住眼睛帽子,刚要伸手去摸相机,就被身上柔软的触感吸引了注意力。他低头,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床薄毯,大红色的毯子上绣着黄绿相间的花朵,看上去有些陈旧和老气。
  奇怪,他是盖着毯子睡的吗?
  “你醒了啊。”
  迷糊的大脑还未转过弯来,卡米尔迷迷瞪瞪地听着耳旁还模糊着的话,茫然地转过头去。
  有个发型奇怪的棕发男人正坐在他身旁,眉眼弯弯地瞧着自己。那人穿着骚包的白衬衣,手里不知捧了本什么书翻读,相机倒好端端地搁在两人中间,不近不远,恰恰一米。
  男人见他看过来,便笑得愈发温和有礼,像萨城的阳光,明晃晃地打在脸上。卡米尔“唔”了一声,低下头,不太雅观地把身子从毛毯温柔的怀抱中挣脱出来。

2.
  “虽然你那么信任这里是件好事,但像露宿街头一类的,下次还是不要再做了吧。”
  接过卡米尔叠好的毯子,男人的语气很是客气,他率先站起身来,一手捏着小册子放进裤子的后口袋里,一手平伸到卡米尔面前。
  他笑着说:“我叫安迷修,之前没见过你啊,是刚刚来这里的吗?”
  卡米尔看着近在咫尺的手,不接,只是抬头安安静静地看了安迷修一眼,过了良久,对面似乎没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,卡米尔也没有去握。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,自己撑着墙起来的时候,睡得酸胀的腿支撑不住,有些狼狈的滑了个趔趄。
  安迷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,他们的动作有点大,不小心踢到了摆在脚边的暖壶,金属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。那瓶子倒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,却什么也没洒出来,只是无辜地躺在地上。卡米尔看了眼瓶子,又看看安迷修,后者同样无辜地移开了视线:“守夜有点困,所以……希望你不介意。”
  “卡米尔。”
  “啊?”
  “我叫卡米尔。”
  安迷修大概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会突然开口搭话,卡米尔看着他有点措手不及的表情,心里突然很想笑。但他没笑,他只是弯腰把茶壶捡了起来,塞到自己怀里。
  安迷修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好一会儿,他的眼睛亮晶晶的,就像昨晚的星光。不过卡米尔没有看到这些,他正弯着腰,仔细打量着墙边的那丛金露梅。
  金露梅是灌木,像这么在路边长出一簇来,实在是很少见。卡米尔轻轻摸了摸小小的花瓣,他想要给它拍照,奈何安迷修正站在身旁,卡米尔实在不想趴到地上去,只能恋恋不舍的作罢。
  “你来萨城多久了?”
  “头一天。”
  “嗯…你想要开个房间吗。”
  话音刚落,感觉到卡米尔投过来的目光顿时锐利了不少,安迷修忙不迭的指着青年旅社解释:“我是说那儿,你总不能再在外面露宿一夜吧。”
  卡米尔抱着相机,他低着头没吭声。青年旅社应该早就没房间了,但这话对安迷修说出来总觉得像在强人所难,卡米尔宁可多走些路重新找个住处,不过安迷修似乎在认真等待他的答复。
  安迷修的耐性实在是很好,他不催,只是把双手抱着,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,卡米尔不能开口撵他,就只能用脚后跟碾着地上的碎石子,他觉得有些尴尬。两人就这么扎在巷口,像两个大泥巴罐子,相顾无言。
  一条大黑狗从他们面前路过,却被从楼上丢下来的搪瓷缸砸中了脑袋,呜呜的叫着跑走了。

  “好吧,青年旅社应该没房间了。”安迷修率先叹口气,他把手放下来垂在身侧,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,“不过既然我们都是独自来萨城生活,如果你不介意,可以和我一起住。”安迷修实在不太擅长和人搭话,尤其像卡米尔这样的闷罐子,可直觉告诉安迷修这家伙不能一个人待着。
  要说为什么的话,哪怕他现在表现得再精明冷静,昨天晚上睡着时的眉眼,却单纯得无比真实。
  卡米尔张了张嘴,他想问安迷修为什么总是要堵着他,可那几个质问的字就像胶水一样黏在卡米尔的嗓子眼,他的良心告诉自己安迷修帮过他,可他的耐心却不这么想。
  我昨晚就应该多走几步,走到宾馆去的。卡米尔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深深的懊恼。

  当卡米尔在一旁一筹莫展的时候,安迷修正在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相机。这相机并非什么有名的牌子,外壳也有了些许磨损,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胶卷机,价格不算昂贵的那种。昨晚上为了表示礼貌,安迷修并没有碰相机里的任何东西,但他实际上是想看的,只不过需要一个主人的许可,顺便还可以打破僵局。
  “先生……”“请问……”
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。卡米尔大概没料到安迷修也有话要说,所以他立刻便顿住了,安迷修赶忙抓住这个机会,点点头示意:“你先请吧。”
  卡米尔默认了,他像是下定了好大的决心般拎起地上那个不重的背包,又小心地把帽子扶正,这才开口:“我想,我应该可以和你住……”安迷修意外的瞧了他一眼,还未来得及接话,卡米尔又急匆匆地补上一句,他的脸看上去有点泛红,大概他为了做这个决定,花了不少功夫来说服自己:“但我希望分床睡,毕竟同房是不得已的行为。”
  听到这话,安迷修愣了一下,他差点就要不地道的笑出声来,好在他忍住了,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耐心解释:“旅馆的床,本来就是分开的。没了的只是单间,双人间倒是还剩很多。”
  卡米尔下意识地揉了揉衣角,他这回是真的感到有些窘迫了。果然还是应该拒绝的,或者说,自己实在过于自作多情了。卡米尔有些别扭的想。
  不过别扭归别扭,在大脑深处他却清楚的知道,自己到底在做什么,以及这么做的理由。安迷修的笑容干净又温柔,实在是让他挑不出毛病,也不忍心拒绝,那笑容像火药的引线,不经意间甩着尾巴嘭的一声爆炸,令卡米尔忽然无比向往去体验另一种生活。
  毕竟他离开都市来到这里,不仅仅是为了逃避,也有一些陈规,他想要改变。
 
  青年旅社的木门已经变得有些毛糙了,前台只有个接待的小姑娘,她的皮肤晒得很黑,分明是藏族面孔,手里却突兀的抱着把尤克里里。大抵是听到脚步声,她抬起头来,带着高原红的双颊露出个大方的笑容。安迷修也跟着笑,他指着卡米尔轻声嘀咕了两句,那姑娘手一挥,二话不说便叫他们过去了。
  卡米尔正在摸钱包的手一抖,安迷修侧着身子示意他先进后院,他只好冲姑娘点点头,但那姑娘的琴弹得正欢,叮叮咚咚的,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。
  “她怎么……”“我说你是我朋友,她就不收费了。”安迷修想要接过卡米尔的背包,但被卡米尔拒绝了,他只好腾出手来掏出那本米色封面的小册子,边引路边同周遭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。
  “那姑娘叫铃铛,是这家青年旅社的老板。这儿算是拉漂们的一个大本营了,你以后来萨城,找这儿住就好。”
  卡米尔漫不经心的听着,他对这些不感兴趣,目光只紧紧锁定在青年旅社朱丹红的墙瓦上,思考着最合适的构图。
  “这家青年旅社啊……”似乎看出他的走神,安迷修顿了顿脚步,卡米尔措不及防地撞上他的后背,鼻尖生疼。他只好边揉着,边用淡漠的双眼注视安迷修,努力做出一副很好奇的模样。
  安迷修没有拆穿他拙劣的演技,他的目光慢慢擦过卡米尔,笔直地落在院子里。院子很大,像一个“凸”字,正值晌午,整个地面廊柱都亮晶晶地闪着。安迷修用手指了指院子里一群在白被单间转悠着打闹的小青年,又指了指院子的另一侧,道:“他们是一群音乐人,住那个屋,虽然他们只说自己是拉漂,不过他们的确很有才华。”卡米尔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只看到了几个大男人在被单间扑腾,他们互相笑着打骂,另一个白皮肤高鼻梁的漂亮姑娘一边推搡他们,一边也跟着咯咯笑,嘴里还嚷嚷着“缺心眼”“老小孩”一类的数落词。
  卡米尔本只是随意一瞧的,这一抬头,却不由得看直了眼。

  六月份的拉萨,气候一向是很好的,一院子都是阳光的香气,像蜜柑一样甜丝丝的,那几个青年都只穿着四角内裤,姑娘骂着拿了根软管往他们的光大腿上浇水,凉得他们吱哇乱叫,纷纷跳脚躲避。那姑娘五官分明且深邃,一手叉腰仰天大笑的样子,明朗得像丛怒放的金露梅。
  本来只是个平平常常的上午,卡米尔却闻到了满满一鼻子温馨的味道。他一路上都在思考着构图、取景一类的,力求把照片拍得完美,可现下一切都像油画一样自然而然地钻进了脑海,他随手将背包塞进安迷修的怀里,就着从四方天井泄进来的点点亮光,半蹲半跪将镜头对准那四个嬉闹着的年轻人。
  安迷修站在他的身侧,一手搂着背包,略微有些惊讶。他知道卡米尔应该是会摄影的,但他没想到卡米尔进入状态时是如此的迷人。卡米尔皮肤很白,此时他正维持着有点别扭的姿势,固执的把镜头一点一点上推,白白的皮肤在蓝天下像是会闪闪发光。

  “他从暮色中踱步而来,迎向水光潋滟的萨城……”

  本是安安静静的注视着这般优秀的卡米尔,一句话却蓦地蹿进安迷修的大脑,他回味了一遍,像被雷劈中了般,手一抖,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急急忙忙的抽出钢笔,唰唰在纸上记下刚才想到的句子。
  大概是他们俩的动作太大了点,只穿着内裤的几个人闻声转过头来,好死不死,第一眼看见的是卡米尔黑洞洞的长枪口,第二眼看见的是埋头苦干的安迷修,他们纷纷吓得惊叫一声,娘们似的拽过身旁的床单把自己裹成自由女神像,嘴里个个骂骂咧咧。
  卡米尔丝毫没顾忌他们在议论什么,倒是取景框里的东西突然变了,他还颇为不满的皱起了眉头。安迷修比卡米尔反应快些,他收了本子和笔,拍了拍卡米尔的肩膀算是提醒,而后者这才猛的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。

  “你们俩,干什么的,从实招来!”方才在院子里和他们嬉闹的姑娘走了过来,她用软管居高临下地指着卡米尔,大有一言不合就“开枪”的架势。
  卡米尔站起身来,他177cm的身高只比这姑娘高出一小点,蹲着和站着基本没区别,起不了威慑作用。眼看着卡米尔毫无还手之力,安迷修只好平举双手出来打圆场:“别啊小格桑,我是安迷修啊。”“废话,我当然知道你是安迷修,我是问你在干什么!”“无辜,无辜,什么也没干……”
  听着旁边安迷修和小格桑一来一去的“审问”,说也难怪,无论谁被软管指着脑袋,心里都好不到哪去,可当卡米尔盯着小格桑,盯着小格桑背后那群狐假虎威的大老爷们时,偏偏生不起半点气来。他还知道小格桑肯定也没有发火,那姑娘嘴上说得凶巴巴,眼里藏的却都是笑,亮晶晶的,像小孩子在玩谍战游戏。
  说是小孩,那群人倒真像是没发育成熟的崽崽,一看不是记者来曝光社会不良青年的,都纷纷兴致高涨,哒哒哒跑来在走廊上围成一圈,缠着卡米尔要看他的照片。萨城像自带滤镜一样,天蓝水绿阳光暖,现下哪怕是这群胡子拉碴的家伙,此时也可爱得讨喜。
  “你是来萨城干什么的,是不是歌手?你会什么乐器啊,使出来我们看看呗!”“唉唉唉,正好小格桑在,你使一个,让她给你伴舞也得行……”“一边去,瞎起哄,人家老黑砖都端手上了,你们说人家干啥来的?那必须得是采风啊!”
  几个大老爷们有说有笑的,他们互相擂了擂肩膀,话题一晃而过,没一会儿又打打闹闹起来,裹着白净的床单到处跑。小格桑有些急眼了,挥舞着水管追在后面咿里哇啦的叫:“老娘刚洗的床单!给我放回去!那是给客人的!”
 
  告别吵吵闹闹的一群人,安迷修带着卡米尔踏进旅店的别院,他眉眼弯弯瞧着脸色红润的卡米尔。卡米尔大概也没意识到自己面上的异常,他微微张着嘴呵口气,抬头发现安迷修不加修饰的温和目光,愣了一愣,又倏的别过脸。安迷修没觉察到什么,他用手撵开肩上的一片叶子,边走边自然地同卡米尔搭话:“吓到了吗?”
  “……没有。”
  卡米尔轻咳一下,声音里带着点儿小小的拧巴。
  “你别介意,他们就是这样的。”安迷修善意的装作没听明白。窄窄的路在他们脚下蔓延,安迷修走得很慢,就像在带着卡米尔欣赏这家小旅店一样——尽管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看的。“我刚来这里的时候,也被他们吓了一跳。不过幸好那会儿我还年轻,倒不至于被吓跑,反而很快就玩到一起去了。”
  说起平日里那些趣事,安迷修显得健谈不少,他的确是个不会谈话的人,但这个内容至少比之前那些干巴巴的话题好得多。他的声音总是轻轻的,听起来像踩在云端,而迎面的风正抚摸着自己光裸的胳膊肘,那风是暖的,就像安迷修一样。
  一切都在脑子里转个弯,又回到了安迷修身上。卡米尔情不自禁的想着。
  房间很干净,安迷修的行李不多,仅有的几个小包都好端端搁在屋子的一角。他睡过的那张床单拉得无比平整,被子摆在阳光倾泻而下的窗口,看上去就很柔软,带着点点清香;旁边的空床上也干干净净,带着干燥好闻的阳光味。

  用过午饭,今天轮到安迷修帮忙洗碗,所以房间里只留下卡米尔一个人收拾行李。他的东西不多,很快就打整完毕了,卡米尔闲下来后就坐在床上翻看相机存储卡,里面形形色色全都是萨城,山水人画,清亮明朗的色泽,总觉得和之前兵荒马乱的生活彻底划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——他明明才离开了两天不到,记忆却已经开始模糊了。
  兜兜转转折腾了一大圈,卡米尔总算在萨城安顿下来,有了个可以落脚的地方。他环顾面前不算大的卧室,心里说不上来的亲切。
  他一张一张浏览着方才拍的照片,和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,那些自然真诚的笑容令人触动,是卡米尔前所未见的直率。他从未想过有人能纯粹得如此美丽,哪怕他们都是一脸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模样,却活脱脱像一群孩子,对他们来说,钓鱼就是钓鱼,再没有别的目的。
  卡米尔从未想过他会在一群二三十岁的大男人身上看到那种不设防,这令他兴奋之余,还有些茫然无措。他不会弹琴唱歌,也不会吟诗作对,他于那群可爱的人、于萨城而言是那么的格格不入,像是凭空出现的异类。
  他喜欢这个干净的地方,他不想因为外力的介入而导致这种美好支离破碎。卡米尔觉得自己长那么大,从来没有如此犯愁过。
  正当他捧着相机发呆的时候,房门突然被敲响了。
  打开门,外面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,卡米尔认得他,方才在院子里打闹的时候,他站在人群之外悄悄的笑,怯怯的,很是可爱。如今他站在面前,虽不知他有何事,但卡米尔就是觉得他乖巧。那男孩礼貌地冲他笑了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,声音脆脆的,像吉他弦一蹦一跳。他讲的是川话,卡米尔没听清他叫什么,只记得他的苹果肌很饱满,脸圆圆的,看起来像个年画娃娃。
  站在门外的饼子说:“你是和安迷修一起来嘞卡米尔噻,老骨头喊我来问哈你,昭寺晒太阳你要去不?”
  卡米尔面上忸怩了一下,但他眼前饼子瘦瘦的身形,却泛着萨城夺目的光。

  等他们走到昭寺的广场上时,太阳恰好落在头顶上。安迷修正站在广场边缘等他们,其他人则三三两两地团在墙根下摸鱼打诨。安迷修专心地盯着手里的小册子,还未注意到有人靠近,卡米尔看着安迷修干净的白衬衫,在萨城暖融融的风里像一张鼓起的帆,他不由得慢了慢脚步,抬手揉了揉眼睛。
  都说萨城最接近神明,卡米尔晃眼忽然觉得,自己好像抓到个落单的。
  饼子开口叫了声安迷修,后者仿佛刚睡醒一般抬起头,把手里的册子啪地合上,塞进裤兜。“啊,辛苦了饼子,老骨头刚才招呼你打牌呢,你快去吧。”
  饼子应了一声,撒欢地跑去了。
  安迷修眨了眨眼,示意卡米尔随他来。两人一前一后在宽广场上漫步,四处都跪着人,墙根下是人,树荫下也是人,整个昭寺被虔诚的气息包裹,显得神圣无比。安迷修带着卡米尔绕到墙根,他体贴地拍了拍地上的灰,叫卡米尔坐下。青年旅社里的人一大半都在这窝成一排,各自嘻嘻哈哈地闹腾,卡米尔挨着安迷修坐下,忽然觉得有一只手按在了头顶。
  “想睡个午觉吗。”安迷修轻声问。
  卡米尔看着近在咫尺的肩膀犹豫了一下,刚才那种让他耳尖发烫的感觉又出现了,于是他搓搓耳朵,摇摇头自顾自地靠在了墙上。
  这种温暖的感觉实在太过相似,令他有些害怕。
  安迷修也不强求,他温柔而专注地打量着卡米尔,只要看着这孩子,之前卡住的思路似乎瞬间就通畅了,手里的钢笔不自觉地在小册子上翻飞,写下一句又一句带着韵的诗句。

  “我寻神佛,路遇至你;我寻前生,来世伴你。”
 

3.
  打从卡米尔来到萨城起,不知不觉的,竟也过了好些时候。
  萨城的六月过得很快,转眼就已经从初夏一步迈到了七月中旬。卡米尔挂着相机喝着甜茶,盖着草帽窝在小昭寺的墙根,老骨头和饼子在旁边嘀嘀咕咕地讨论新的指法,小格桑和铃铛戴着墨镜正翻花绳,安迷修靠在卡米尔身侧,仰着脑袋打瞌睡,卡米尔瞧他睡得正甜,不由自主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跟着懒散地打了个哈欠,也觉得有些困了。
  在萨城的生活平静且甜蜜,卡米尔慢慢和这群人熟悉起来,他们有老有少,千人千面,在另一个城市也有着自己的百般生活。但萨城对他们而言是圣地般的存在,为了清清静静唱首歌,每个月总有几天他们要回去处理生活中的事,然后又匆匆忙忙地沿着三藏公路赶回来。
  就像是另一种精神上的朝拜,无论身在何处,都向着哺乳母亲的方向风雨无阻地前进。
  卡米尔不会唱唱跳跳,就自愿端着相机做摄影师,他拍老骨头弹吉他的右手,拍饼子夹着非洲鼓的双腿,拍安迷修握着钢笔沉思的侧影,他还拍萨城,拍随风摇曳的金露梅,拍昭寺广场磕长头的人,拍脏着脸管人要毛子(藏语,意为零钱)的小孩。
  音乐总是从昭寺一路响回青年旅社,有时候他们经过甜茶馆,就踮着脚尖溜进去偷拿个一两壶,次次都被老板娘逮着,挥着大勺往外撵,可每次被撵出来的人,手里总拎着两三壶甜茶。
  卡米尔一开始不大明白他们是图个啥,直到有一天他瞧见饼子帮老板娘吭哧吭哧抱着一大锅新出的滚茶,到路边站着叫卖。饼子可害羞,说话老是喏喏的嘟囔,耳朵不凑到嘴边啥都听不清,但他卖茶和唱歌的时候,嗓门总是最大的。
  而在这群怪人之中,又数安迷修最鹤立鸡群,要说为啥,只能说他太过正常。平日里各忙各的时候,卡米尔总跟着安迷修在一块,安迷修常带他去街角的酒吧听驻唱。那儿的驻唱是个高高瘦瘦的吉他手,弹的民谣叮叮咚咚响,安迷修就和着不算多的人一起安安静静的听。酒吧白天采光不错,大大的落地玻璃一尘不染,卡米尔抱着相机,右臂染了安迷修的体温,有些发烫的痒。每当这时候,卡米尔总觉得心里略微空落落的,说不上来的复杂。
  他逐渐觉得,事情并不都是他所想的那样。

  卡米尔总认为,在萨城的神仙日子,一点也不真实。他们十来号人呢,挤在一个小旅店里,吃的是大锅乱炖拌辣子,睡的是木板套床单,夜深的时候,卡米尔一翻身,就能听到隔壁房间老骨头嘎啦嘎啦地磨牙。
  今晚的老骨头似乎心情不错,磨牙声和着打鼾一路响到后半夜。卡米尔被折腾得有些头疼,他起身穿好了外套,正打算去摸相机,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会儿,却还是兀自放下,卡米尔摇摇头,空着手推门而出。
 
  晚上的青年旅社很安静,平日里闹腾着的一大帮人都乖乖睡了,只留下钴蓝色的月光在庭院里流淌,像水一样摇曳。卡米尔吊着阁楼的外弦爬上屋顶,偷偷摸到自己常去的那个位置坐下。
  青石板的街道同样很静,卡米尔披着暖暖的夜风,头上是一汪蓝盈盈的月亮。萨城睡了,而他还醒着。
  各式各样参差不齐的小屋顺着道路的两旁蔓延,卡米尔托着腮帮子,在心里一个一个地数过去。寂静的夜总是容易让人产生联想,卡米尔数着数着,忽然想到了他那个几百公里开外的哥。来萨城的日子实在有些久,若不是今夜的孤独,他都快忘了那边的世界。
  只是随他如何去忘,却仅有这哥,他怎么也得记牢。
  一栋房子。
  大哥在那边,还好吗。
  两栋房子。
  自己离开了,他发现了吗。
  三栋房子。
  真想去拿相机啊。
  卡米尔数着,边数着,边在心里默念。这一大帮人,唯独他和安迷修从未离开过萨城,就像在这真正的生了根,拔也拔不走。夜很沉,云从远方的金露梅上踏过,又慢悠悠地转到自己头上,卡米尔闭上了眼,听着因为气压改变而带来的簌簌声。
  有人在风声里也爬上了屋顶。
  安迷修坐在卡米尔身旁,他看着小孩缄默的脸庞和同样沉郁的蓝眼,心里的钢笔又飞快地跳起了舞。卡米尔看了他一眼,张张嘴,没说什么,只是冲他点头。两人并肩坐在屋顶,刚刚过了凌晨两点,星星密密麻麻地快要滚到地上,安迷修微微往后仰着,手撑在零碎的瓦片上。
  “你喜欢萨城吗?”
  “喜欢。”
  “怪不得没见你离开过。”
  “彼此。”
  安迷修挠了挠头,他的笑容总是一如既往的温和,夜晚因为他们的对话而开始震颤,但卡米尔不介意,有些时候,他也会想要和安迷修谈谈。
  “我的工作是素材收录,就算不离开萨城也可以的。”安迷修仰头看着满目星辰,轻轻和他解释,“萨城的风声,比别处的都好听,萨城的流水,比别处的都清脆。我只要拿着机器把他们录下来,再把u盘寄回去就可以了。”
  “我以为你是个诗人。”想起那本米色封皮的小册子,卡米尔抿了抿唇,他从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安迷修总是随身带着的笔和纸。
  “写诗是爱好,素材收录是工作。”安迷修笑着同他解释,他的目光也是温润的,像风摩挲着脸颊。
  “你不问我是做什么的吗。”
  “何必?如果你想说,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听。如果你不想说……
  “如果你不想说,那么萨城就是你的庇护所,你在这里躲避着的东西,我也不会去冒昧打扰。”
 
  卡米尔深深吸了口气,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,落在了身旁安迷修的脸上。他没有笑了,可神色同样是温柔的,烟青色的双眼在云层的遮掩下变得影影绰绰。
  安迷修晓得他在躲,所以安迷修体贴的不去问,不去试探,只任由着自己在萨城躲着,慢慢舔舐伤口。但他知道,安迷修现在在鼓励他倾诉,鼓励他去重拾这些刻意逃避的东西。
  卡米尔心里对这种体贴莫名有些感动。
  “我是个摄影师。”
  从离开故土的那天起,卡米尔就在回忆。每回忆一次,大哥的面容就变得更加清晰,相机也变得愈发沉重,过去不可能完全斩断,但那些令他头痛欲裂的生活却被远远地留下,像龙达一样飞散,纷纷扬扬撒在了长长的三藏公路。
  “我成为摄影师,是因为我的大哥。95年的时候,他刚参加工作,然后就花了三年的积蓄给我买了这台相机,”卡米尔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摩挲那台有些掉漆的老家伙,但他扑了个空,所以只能无奈地挺直了腰板,“他希望我能多去尝试,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。”
  从那天开始,这相机便再没离开过卡米尔的身旁。像是个寄托,或者是对大哥那份懵懂情感的见证,卡米尔把他当做大哥,随身携带。但打从来到萨城,他忽然发现,自己不带相机的次数开始慢慢变多了,他越来越少把目光留在相机和胶卷上,这种变化令他感到有些困惑和不安。
  那晚上卡米尔兀自说了很多,他大概不擅长倾诉,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,有时候还会停下来思考,不知道要用什么词语来表达。虽然他的故事讲得实在糟糕,但安迷修听得很认真。
  故事是冗长的,卡米尔慢慢讲,慢慢讲,他的声音很低很缓,他没有细说那个“大哥”到底是谁,也没有说他们之间的生活,他只讲摄影,讲大哥给他买相机,教他取景,教他换各式各样的镜头。
  安迷修听着,直到卡米尔长长的舒了口气,他才悠悠地开口,接上话茬:“那来到萨城之后呢?”
  “啊?”
  “我是说,你来到萨城之后的生活,是怎样的。”
  安迷修盯着卡米尔的眼睛,两种不同的蓝色互相碰撞,就像是往碳酸饮料里丢进的两块冰,那月是蓝色的,风是蓝色的,萨城是蓝色的,卡米尔和安迷修也是蓝色的。在一片平和的蓝色之中,安迷修用一种莫名坚定的目光对上了卡米尔的视线。
  没由来的,卡米尔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加快了两下,这如擂鼓般的声音在一片宁静中是如此唐突。安迷修说话带着点闽南口音,普通话的咬字不怎么清晰,可这句问话卡米尔却听得如此真切。
  “萨城啊……”
  他沉默了。
  “我在萨城,和你、你们,相处得很愉快,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心情。”
  他一直都在跑,努力想要与大哥并肩而行,这个过程让他疲倦不堪,但来到萨城后,卡米尔想要追着某人背影的心情变淡了,他开始一点点停下脚步,被萨城的那一丛丛金露梅所吸引。
  金露梅是格桑花呢,能给人带来幸福的格桑花。
  卡米尔想起相机里那一朵朵小小的身影。
  他还想起老骨头、小格桑、饼子和铃铛,想起触碰相机时的快感,想起昭寺门前的斜阳,想起藏医院路口的音乐,还有……
  还有安迷修,一点点在他的心里变得清晰起来的安迷修。这个温柔的男人就像萨城的月光一样是钴蓝色的,干净且单纯,是一种令人安心的颜色。安迷修发觉卡米尔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,他忽然觉得这个孩子就像是一只小狗,一边瑟缩着,一边又为他手中的午餐雀跃不已,他只差一步就能把这只狗崽抱进怀里,安迷修想,他还需要一个契机。
  安迷修的信条向来是待人接物要温和有礼,佛说不可对他人心存歹念,所以他总是对旁人真心坦诚,但卡米尔这个人,却老是让安迷修无端生出种想要恶作剧的念头。他看到卡米尔漂亮的发丝在夜风中打转,想着那手感一定会很不错,就好像他头一次看到卡米尔在街边睡得快流哈喇子时,他想着那一定会是个有趣的孩子一样。
 
  卡米尔沉默着咀嚼安迷修的话,心里的天平上好像被添了新的砝码,坠得他有些难受。
 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了,长长的星河将他们紧紧包裹,微微湿润的空气逐渐侵蚀着萨城的大街小巷。在这般一片静谧中,卡米尔思考得脑子有些迷糊了,他打了个哈欠,揉着眼睛看着逐渐从东面爬上来的太阳。
  “去睡吧。”安迷修贴心地指了指楼下,他本想等卡米尔睡着了再背他下去,但小男孩似乎一直倔强地不肯闭眼,“一会儿他们还要开篝火会呢,养足点精神比较好。”
  卡米尔点点头,他的确有些困了,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起身,从屋顶那群飞鸟旁翻回了阁楼——他需要一点缓冲和消化的时间。
  安迷修没动,他往后仰着,满心满眼的蓝让他觉得放松,星河逐渐褪去,萨城温柔的光开始接管这片天空,安迷修长叹一口气,站直了身子拍拍屁股上的泥灰。
  蓝色在消失,属于他和卡米尔的夜晚已经过去。

  天亮了。

4.
  篝火晚会是一件很热闹的事。
  远足的时候,男人们都主动去扛柴火,女孩们则负责搬乐器,卡米尔打着哈欠跟着大部队,怀里只抱了几根小的木柴——小格桑偏心他和饼子两个小孩,不叫他们多拿。虽然卡米尔也和她抗议过,可惜小格桑是个很强势的姑娘,说一不二,卡米尔没得办法,只能听话。
  东西又多又重,他们边吹牛皮边走,速度并不快,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戏谑调侃。那空地是城外山边边的一块荒土,四周没什么人家,也没别的草木花叶,用来开篝火晚会的确是再合适不过。
  饼子和安迷修同卡米尔并肩走着,安迷修可没有特殊待遇,他结结实实抱了一捆柴火,不过他在萨城呆惯了,倒也不觉得费劲。三个人都不怎么健谈,相比起旁边叽叽喳喳出来郊游的一大伙人,他们这儿倒像组队出来散步似的,安安静静。饼子才十六,是个四川人,说不来普通话,只会在弹吉他的时候唱两句哼哼唧唧的歌词,能懂则懂,不懂他也没得法子,只能红着脸再给你哼哼唧唧一次。
  卡米尔挺喜欢这小孩儿的,萨城的姑娘姐们儿也喜欢这小孩,总跑去逗他。饼子这会儿乐呵呵地搬着柴火,时不时和卡米尔唠两句,卡米尔就嗯嗯嗯的回答,他说高兴了就消停了,过会儿想起什么有意思的,又嘟嘟囔囔地和卡米尔唠。安迷修看着两个小孩觉得好玩,他也不插嘴,就乖乖地看着他们。
  “昨晚,昨晚老骨头又打鼾了。”
  “嗯。”
  “我昨晚听着你上屋顶了。”
  “嗯嗯。”
  “屋顶可漂亮吧。”
  “嗯嗯嗯。”
  “嘿嘿……”

  卡米尔跟个点读机似的,饼子问一嗓子他答一嗓子,安迷修就在旁边偷偷憋着笑,他们仨就这么小孩儿一样憨憨地走了一路,看着俩孩子心情都不错,安迷修也觉得神清气爽。
  等到了空地,刚坐了几分钟,他们就闲不住了。一群大老爷们的,缝缝补补不在行,搭搭木头却跟玩乐高似的,比谁都利索,篝火搭得很快,他们先是搭了些小的,又在正中间圈了个大的,篝火的雏形就有了;而另一边,几个女生把带来的牛肉酒水通通摆出来,小格桑跑去搭篝火了,卡米尔就被发配来做后勤,都是出门在外的孩子,事情做得又快又妥当,约摸着才个把小时呢,今晚的篝火会就算是粗略的准备好了。
  卡米尔坐在两根备用的木头上,总觉得一手都是肉腥味。安迷修同他坐在一块,递给他一瓶矿泉水。卡米尔感激地洗了个手,又把剩下半瓶水分给铃铛,安迷修显然也累坏了,他擦着额头上的汗,接过卡米尔递来的矿泉水瓶灌了两大口。

  大概是期待着的人太多,今天的夜幕降临得异常快,不多时,本来亮堂着的天空就全黑了下来。年轻人们开始兴奋起来,他们将汽油泼洒在木头堆里,从小到大挨个洒过去,最后他们把火把交到了小格桑手里。小格桑哈哈地笑了,她举着火把飞快地点燃了三个小篝火,汽油被洒成了一条路,干燥的柴火加上满满的汽油,木头堆很快燃起了熊熊火焰,卡米尔离得有些近,热浪扑面而来,差点燎到他的眉毛。
  安迷修抬手扶了一把险些摔倒的卡米尔,他的脸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,一层薄汗黏在他的额头,柴火在空气中烧得噼啪作响,老骨头他们也在欢呼长嚎,所以安迷修只能很大声地对着卡米尔说话:“你没受伤吧?”卡米尔摇摇头,他也觉得身体很热,氛围的确是很能感染人的东西,兴奋同样感染了卡米尔,嗓子里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,他嚎不出口,他想问问安迷修如何才能像他们那样大叫,所以卡米尔抬手,拽了拽安迷修的衣袖。
  安迷修一低头,看到的就是卡米尔脸上那飞扬的笑意。
  卡米尔是鲜少会露出笑容的,他的情绪总是藏在眼睛深处,像一个复杂的迷宫,所以安迷修养成了看着他眼睛说话的习惯。而此时此刻,他下意识地想去盯着卡米尔的双眼,但孩子的笑实在是很勾人,安迷修忽然发现,卡米尔眼底的隔阂消失了,他的面前,只留下这个笑得单纯直率的孩子。
  他听见卡米尔问:“我怎样才能像他们那样?”
  于是安迷修回答:“你张开嘴。”
  卡米尔听话的张开嘴,忽然,他听到安迷修在他旁边长嚎了一嗓子,像是摇滚的前奏,那种从胸腔里蹦射出来的力量令他颤抖,卡米尔也跃跃欲试,他用尽全身力气、用着生平最大的音量,紧绷着肩膀学着他长嚎。
  那一声更类似于嘶吼一样的声音让卡米尔觉得没由来的舒畅和振奋,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气,觉得有些惊喜。
  篝火在噼里啪啦的烧,牛肉也挂在火上烧,他们争抢着烤得最嫩的那片肉,互相吵吵闹闹地滚作一团,举着筷子边跑边骂。而卡米尔正和安迷修坐在一块,一人端着一碗青稞酒。
  “你成年了吗?”安迷修偏着脑袋问他。“我20岁了,先生。”卡米尔轻轻打了个酒嗝,“我只是看上去年纪小些罢了。”
  安迷修向他举杯,然后一饮而尽,青稞酒的辛辣在嗓子眼打转,他尽数咽下,痛快地眯起了眼。
  酒足饭饱之后,他们闹哄哄地嚷着要唱歌,醉得七七八八的家伙们兴致勃勃地敲起了鼓,吉他和手鼓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,所有人分成两派来对歌,逮啥唱啥。安迷修谢绝了老骨头的邀请,专心致志地同卡米尔坐在一旁欣赏。
  卡米尔正在烤肉串,他有些醉了,脸色红润,火星子不断迸起飞溅,他倒无知无觉,翻动着手里长长的树枝。安迷修将他拉开一点,伸手接过那根树枝,轻轻揉了揉卡米尔的头发:“你喝醉了。”
  “不,我清醒着。”卡米尔摇摇头,他弯腰抱着膝盖,眯起双眼注视着熊熊火堆,“我时刻保持着清醒。”
  安迷修看着卡米尔泛着水光的双眸,忽然很想拥抱他。
  “我想,我可能快想通了。”卡米尔忽然突兀地开口,盯着篝火轻轻叹了口气。安迷修丝毫不觉意外,他把相机交到卡米尔的手里,沾了醉意的声线带着磁性,“那很好啊。”
  “你会找到自己的路的。”
  卡米尔看看安迷修,又看看热热闹闹的一群人,忽然觉得有些鼻酸。这种类似于亲情的氛围令他感动,在长期畸形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,头一次觉得,原来这才是家人应该有的相处模式。
  “我不知道我对我哥,到底是什么心情。”卡米尔接过相机,他没有抬头,只是专注地翻看着里面的照片。他翻了很久很久,终于翻到了他来萨城之前的照片,和所有压抑的色调不同,那张照片里的人看起来脸色红润,眉眼间都带着桀骜,他没怎么看,抬手把相机递给了安迷修。
  “我哥很厉害,他永远跑得很快,我从小时候起就必须一直奔跑,才能够抓得住他的手。后来大哥白手起家,一步一步地往上爬,然后再捎带着我。”
  “慢慢的,我对我哥的心思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仰慕和钦佩了,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。”卡米尔呢喃着,酒水就像吐白剂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,他分明是没醉的,可就是管不住嘴。
  “还没等我弄明白,他就认识了一个互相欣赏的女性,他们相爱,并且很快决定结婚。
  “我觉得震惊和不可思议,所以我到这来了,坐在这里,坐在萨城,藏起来,慢慢的想,自欺欺人的做个窝囊废。”
  卡米尔用力跺了跺脚下的土地,他没有哭,声音还是平稳的,在巨大的火焰旁,他拿着一串烤牛肉,认认真真地把它翻了个面。
  “萨城是个很神圣的地方,它无比的接近所有神佛。”安迷修缄默半晌,斟酌着开口,“佛渡世人,所以,萨城接纳了这个世界的一切。”
  “无论是什么理由,卡米尔。”抬起手,安迷修郑重地摸了摸他的脑袋,说的话掷地有声,让人觉得可靠和安心。卡米尔听着,他没有躲开,手掌的温度比篝火更加灼热,烧得他连指尖都是暖乎的。
  “无论是什么理由,萨城都会欢迎你的到来,因为这里是‘家’,家和家人,永远会等着你。”
 
  卡米尔张了张嘴,他想要说点什么,但还没想好要说什么,忽然就听得身旁有个人尖叫起来:“啊啊啊!燎着了,燎着了!”他们赶紧起身,这才发现原来备用的木柴不小心烧起来了,火势一时变得有些失控。两人几乎同时脱掉外套冲了过去,边往上浇水,边七手八脚地用衣服往处盖。人多容易出乱子,卡米尔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,他重心不稳,一个趔趄差点栽进火堆里。安迷修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,卡米尔赶紧扶着他站稳脚跟,抓起身边最后一瓶水倒上去。
  火总算是勉强灭了,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,一脑袋汗水。卡米尔和安迷修的外套差不多彻底报废了,他们一起捧着沙土去灭木头堆上的火星子,卡米尔注意到安迷修手背上被烫起的红斑,默默地递了一瓶水给他擦擦手。
  “……刚才,谢谢你。”
  “卡米尔。”
  安迷修单手握着水瓶子,他从裤子口袋里费力地掏出一朵路上摘来的金露梅,安安稳稳地平放到卡米尔的掌心。小小的花瓣有些打皱,在夜风中颤抖,安迷修的声音很轻快,他压低了音量,呵出一口热气。
  他说:
  “卡米尔,佛渡世人,我愿渡你。”

  “……知道吗,安迷修。”卡米尔怔了怔,他把金露梅塞进裤子口袋,也不在乎一手的泥灰。仰起脸,他紧抿着唇角,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。他想了那么久,终于弄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了,而这是安迷修的功劳,从头到尾都是。
  “我觉得,我该走了。”

5.
  卡米尔果然是要走了,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好了行李,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独自出了青年旅社的门,就像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。
  男孩一路走,一路往墙上贴着照片。相机里的东西他早早就洗了出来,庭院里的天空,追着打闹的一群人,昭寺满地的阳光,布达宫头顶一碧如洗的澄澈,藏医院门口的吉他,门廊上刻的涂鸦……他挨个挨个贴,到最后,卡米尔手里只剩下一张照片。
  那是朵颤颤巍巍的金露梅,有些卷了的花瓣上带着折痕,金黄的花蕊点缀在正中,它安安静静地睡在卡米尔的帽子上,配合地留下这张照片。
  金露梅可是能带来幸福的格桑花呢。
  卡米尔轻轻笑了,他把照片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,随后他捡起地上的背包,理好帽子,经过前门时,他小心地把这两个月的住宿费压在铃铛的尤克里里下。
  做完这些,卡米尔趁天还暗着,重新踏上来时的青石板路,这条路他在梦境里走了无数次,却唯独只有如今,它是通向现实。
  并不意外的,安迷修靠在门口。
  他抱着手臂,冲卡米尔点点头,向他示意:“我送你一程。”卡米尔默许了,他挂着相机,和安迷修并肩走在清晨干爽的小路上。
  卷着尾巴的土狗从他们面前路过,爪子在地面磨出“哒哒哒”的脆响。
  卡米尔四下打量,发现墙角的那一小丛金露梅终究还是败了,但它的茎叶还顽强地矗立着,他相信,来年它一定还会再开出令人眼前一亮的花朵。
  三藏公路还是老样子,车站仍旧灰扑扑的,黄泥沙见天地飘,卡米尔闻惯了干净的空气,一时间被呛了两个喷嚏。安迷修递给他一张纸巾,却被卡米尔拒绝了,他把车票胡乱塞进裤兜,想了一下,又把手里的相机背包通通拿给安迷修抱着。
  随后卡米尔跪下来,向着昭寺的方向稳稳地磕了个长头。
  这是卡米尔头一次有想哭的感觉,就像是要离家远游的孩子,他用鼻尖触碰着脚下的土地,长长久久地向着遍天神佛跪拜。
  卡米尔从心底对渡了他的萨城感激涕零。
 
  今天的萨城和他来时一样,暖暖的太阳融化了卡米尔双眼里的冰。
  “回去了要注意安全。”
  “我会的。你也,保重。”
  安迷修握了握卡米尔的手,最后他张开双臂,把瘦瘦的孩子揽入怀中。
  “保重。”

  汽车进站了。

6.
  2004年的那个夏天对卡米尔而言,就像梦一样缥缈而美丽。
  他最终还是从萨城赶回去,如约参加了大哥的婚礼。卡米尔本以为自己会接着躲,但在酒席上,他居然做到了真心实意地举起酒杯,祝他们幸福。他看到大哥错愕中带着欣慰的得意神情,也微微笑了下。这段“离家出走”小插曲让卡米尔觉得一切都变得很值得,他从背德的困境中自我挣扎而出,最终站到了大哥的身侧,听着所有人对他们的夸赞。
  萨城像是拥有魔法,卡米尔离那里有好几百公里,却无时无刻不被她所影响。
  大哥的公司开始变得越来越大,卡米尔仍旧是不健谈,他总是应酬里最沉默的一个,可当有人来劝酒时,卡米尔终于有勇气抬起头,微笑着碰杯,然后喝光杯子里的酒。
  这几年来,他过得很好,爱上了烹饪,也很久没有再碰过相机,闲暇时突然想起,却发现它的身上已经落了灰。随着技术的更迭,新的产品层出不穷,这种老式的胶片机早就跟不上进度,卡米尔取出放在里面的乐康胶卷,把它丢进了储物间。回到都市后,他有了正式的工作,有了固定的工资,每天抱着文件挤着公交,单调的生活却令他乐此不疲。
  卡米尔还试着学会了拍手鼓,他把金露梅的照片贴在卧房的墙上,和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贴在一块。在萨城的记忆从未尘封过,卡米尔总是在独自一人拍着手鼓时,忽然想起老骨头,想起饼子,想起小格桑和铃铛,还想起安迷修。
  萨城对他有恩,大哥也无数次用赞许的目光对全新的自己表示肯定,卡米尔打领带的手很是利落,熟稔得像系鞋带一般。而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除了萨城,还有那个人在月夜下坚定的话,那些话语时刻温暖着卡米尔,让他的心脏一路跳到耳朵尖尖,挠心挠肺的想。
  他很想再回一次萨城,一直都很想。

  2008年的夏天,卡米尔再一次连夜收拾好东西,轻轻推开了家门。
  他坐上了去萨城的大巴。
  三藏公路翻修过,那些沟壑裂纹通通被展平,这一次,四个轱辘跑得飞快,将他从这头运到了彼端的萨城。
  卡米尔一下车,仍旧是莹蓝的天,扑面的黄沙。
 
  顺着拓宽的青石板路,卡米尔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青年旅社,他推门而入,坐在前台的是个陌生男子,他冷冷清清地瞥了卡米尔一眼,把住客登记表递给他,卡米尔接过笔,一下一下地写下身份证号码。
  “啊!!卡米尔!你这臭小子,你还记得回来啊!”
  蓦地,从门廊传来一声惊叫,吓飞了三五只鸟。卡米尔听出了小格桑那无法忽视的藏族口音,他抬起头,露出一个温和的笑。
  安迷修站在走廊的那头,微笑着等他。
  天还是明明儿的天,庭院还是敞亮的庭院,卡米尔深吸口气,他掏出放在兜里的金露梅照片,脚步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最后他直直冲到安迷修跟前,把照片递给他。
  整整四年的分别,照片已经褪色,被摩挲得发旧,但安迷修还是欣然收下。
  卡米尔闭着眼仰起头,他闻到了安迷修近在咫尺的、沐浴露的清香。

  “安迷修。”
  “我在。”
  “我回来了。”
  “欢迎回来。”

  这一次,还请你认真的践行誓言吧。
  请你渡我,安迷修。

—END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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